月下香

       裴青玉一夜不敢睡实，天边微亮便起身收拾整齐提弓上马，按着军士指引到了一处山谷。这山谷东西两端望不到头，南北足有数百步宽窄，两侧缓丘上草丰树茂，正是个围猎的好所在。一队队羽林已列阵完毕，衣甲鲜明旌旗猎猎，却无一丝人声马鸣，看得裴青玉一颗心跃跃欲试，把背上弓矢腰间宝剑摸了又摸。
　　天色渐明，随驾王公列卿、文武官员、世家子弟纷纷涌至，裴青玉四下张望，一眼看见沈珠骑着她那匹枣红马正进谷来，刚要迎上去，却见枣红马身侧闪出一匹高头大马，混身毛色乌黑发亮，只在额头正中有一块白斑，裴青玉认得这是乐无异的坐骑，唤作“乌云驹”，心头顿时不快，勒住马撇开头去。
　　谁知沈珠却驱马靠上前来，扁扁嘴道：“裴小玉，刚才我去你帐篷找你，谁知道你早走啦，你怎么也不等我？”
　　听得沈珠去找他，裴青玉心中欢喜不少，正要答话，一看旁边乌云驹上坐着的乐无异，又沉下脸来：“你不是约好别人一道了，又找我做什么！”
　　沈珠不疑有他，直率道：“找你跟我们同路啊，乐大哥今日要试验新偃甲，你不想看？”
　　裴青玉一拍弓囊，傲然道：“有我这把弓在，豺狼虎豹，管叫它一个也跑不了！今日魁首再落不到他人头上去！”又斜斜瞥了乐无异一眼，哼声道，“不知道乐大哥的木头鸟打算捉几只兔子？”
　　乐无异被他奚落也不着恼，笑笑道：“今天还是第一次试用，能捉到什么我也不知道，要是不好用就再改。”
　　沈珠把手指往脸上一划一划，冲着裴青玉笑：“当我不知道呢，就你那两下子，哪次考较武艺不被你大哥教训？还吹牛呢，羞羞羞。”
　　裴青玉顿时面红过耳，瞪大眼嚷道：“你几曾见我吹牛来？好好好，今日就让你们见识见识小爷的本事！”
　　“我要看乐大哥的偃甲，可没空跟着你。”沈珠说着眼珠儿一转，“不然你就跟着我们，我来评判，看你和乐大哥谁猎的野物多。”
　　裴青玉原本不愿同乐无异一路，待要说不去，又恐沈珠当他胆小怕输，不敢比试，更高看了乐无异，于是忍下心道：“就是这样，你好生数！”
　　沈珠转去招呼乐无异，却见他仰着头直愣愣望着对面山坡，沈珠也向坡上一望，不过就是寻常山林，无甚稀奇处，奇怪问道：“乐大哥，你看什么呢？那山上有什么东西吗？”
　　乐无异道：“没什么，随意看看。”
　　裴青玉也望一眼，他目力远胜沈珠，见那坡上有些风吹草动的意思，心道莫不是有什么大野物藏匿？倒要小心留意，莫让姓乐的占了先去。

　　说话间天边鱼白已露，忽听一阵号角声起，惊云裂空，裴青玉精神一振，握紧马缰。打头角声尚未停歇，诸羽林队列中号角继起，遥相呼应，振聋发聩，满谷人众各归其位，整肃神情，约束马匹。号角刚弱，鼓声又起，先是如天边闷雷，隐约压在心头，继而越来越响，直化作惊雷霹雳炸响耳畔，震得人神昏目眩。

      裴青玉虽跟着他兄长去过军营数次，听过军鼓，却也是头一次经历如此阵仗，禁不住也有些胆颤心跳，沈珠更是埋下头捂住双耳。菊花青和枣红马刨蹄吐气蠢蠢欲动，裴青玉忙抚摸安慰，乌云驹却是不动不摇，一副沉稳安闲模样，倒叫裴青玉一阵眼热。鼓声忽然一收，众羽林军士齐齐挥剑大喝：杀！杀！杀！喊声贯耳入心，裴青玉心血沸腾，跟着众人一齐振臂高呼，满谷中吼声响彻云霄。

      齐喝之后众声皆停，四下里一片肃静，裴青玉瞪大眼睛望着谷中，羽林森然草木依旧，反觉一颗心越跳越急，握着缰绳的掌心渗出汗来。耳中忽然捉到一丝声响，渐渐越来越大，几个呼吸间便好似万蹄奔腾，自天边急掠而来，越来越响，连脚下土地都震颤起来。人群中暴出小小惊呼，裴青玉循声向谷口一望，只见滚滚烟尘正朝谷内急扑而来，越滚越近，一转眼已看得出烟尘下乃是无数走兽狼奔豕突，披甲负弓的羽林军士伏在马上，不住地挥舞马鞭木棍将兽群向谷内驱赶，一时间满谷的豺狼犬狐混着鹿羊豕兔一齐逃命，肥肉自己送到嘴边也顾不得去咬。 
　　沈珠拉了拉裴青玉衣袖，凑近问道：“这么些野兽，赶他们做什么？”
　　裴青玉笑道：“赶来让我们猎啊，早几天我哥就圈好场子赶进来的，还特意买了好多一齐放进来。嘿嘿，等会儿你看着，我随便几箭就能射到一堆。”
　　沈珠又道：“那，会不会有老虎、豹子？听说要吃人的！”
　　裴青玉拍着胸脯道：“你只管跟着我走。怕什么！遇上老虎正好给你打张虎皮穿！”

　　眼看兽群都被赶入谷中，驱赶兽群的军士网开一面，将对面山脚的封锁撤开，兽群立刻夺路狂奔，一片兽潮忽剌剌向对面缓丘涌去。忽然又一通鼓响，缓丘上陡然摇起无数旌旗，喊声震天，一队骑手从长草林木间一蹿而出，直奔下丘。

       当先一骑初时只是小小红点，转瞬之间便看清他金冠细甲，一袭猩红斗篷迎风怒展。骑手兽潮一下一上两下里互冲，一转眼功夫便只相隔百余步，只见当先那人弯弓搭箭，银光一闪，奔在最前的黄羊迎头便倒，众人哄然叫好。那人连发数箭，箭无虚发，兽群头阵里立时便凹下去一小截。那人一挥弓，身后众骑手纷纷拉弓开射，瞬间射倒野兽无数，直直将满坡兽潮撕出一条口子。丘上军士也擂鼓射箭，将满坡野物又赶得调头向下，随即阵中驶出一驾马车，将遍地野物拾回车上。
　　那红斗篷一马当先，率着众骑手直直奔下冲入谷中，驱马左冲右突，肆意射猎。有那豺狼野猪之属被逼得急了，猛地暴起朝人马扑去，立时便被一篷箭雨射成刺猬。尚在谷中列阵的羽林军士连声大喝：“威武！”“威武！”“威武！”其余众人看得热血沸腾，也欢呼喝彩起来。
　　裴青玉看得血脉贲张，连连摇晃沈珠肩膀，大声叫道：“你看你看！那是我哥！看见没有？”
　　沈珠伸长脖子张望道：“那么乱，哪个呀？”
　　裴青玉伸直手臂指着场中道：“就是打头第二个，穿着银甲，头盔上有青色翎子的！”
　　沈珠问道：“打头穿红斗篷那个是谁？箭术真好！好威风！好神气！”
　　“我哥说他要伴驾……”裴青玉倒吸一口气，“难道……”

　　这时鼓声又起，列阵的羽林纷纷冲入谷中，各按阵式围猎群兽。当先那队骑手却向裴青玉等人这边奔了过来，各各高举羽箭，箭尖上挑着猎物。打头的红斗篷箭上挑着一只红狐，那箭竟然贯穿狐狸两眼，狐狸长长一条身子荡在空中。红斗篷驱马沿着山谷一路前奔，此时朝阳初升红霞满天，映得他金冠细甲熠熠生辉，姿容秀美，神情整肃，凛然不可逼视。众人纵声欢呼，“万岁！”“万岁！”“万岁！”
      沈珠一声轻呼：“那是陛下？！陛下竟然、竟然是这个样子！”
　　裴青玉扭头一看，却见沈珠两眼发亮，脸也红了，顿时心头一酸，脱口道：“箭术么，我可也不比谁差！”
　　忽听一旁乐无异低声一笑：“嘿嘿，可不会让你一个人得意！”
　　裴青玉听在耳中更激起一腔少年傲气，正巧这时金声大作，羽林军士撤开阵式，不再阻拦满地野兽四散奔逃，随行王公勋戚五陵少年一窝蜂涌向谷中，随意射猎。裴青玉当即催马上前，嗖地一箭射翻一只走兔，忙冲上去拾在手里，拨转马头向后频频挥动猎物。沈珠骑着枣红马兴冲冲赶上来，乐无异的乌云驹不紧不慢跟在后头。

　　少了羽林阻拦，野兽们钻草的钻草，入林的入林，众人各自追着猎物散开。沈珠要看偃甲，裴青玉要跟乐无异比个高下，两人跟着乐无异随意挑了个方向蹓进林中。这时方圆数十里内野物丰盛之极，又有军士来回驱赶，时不时便有野物从三人眼前掠过。
　　裴青玉一心要显示自己本领，自然不会放过，他箭术着实不凡，开弓几次便射了两只野兔，一只野鸡，心中得意，捧着兔子对沈珠道：“你看这毛多软多密，正好给你做个手筒子，冬天里戴着可暖和了。”　　 
　　沈珠看了一眼，撇撇嘴道：“这么血乎乎怪吓人的，谁要戴这个。再说皮子上都有洞了，还要裁了再拼，不好看。”
　　裴青玉忙指着野鸡道：“这尾翎又长又亮，给你扎花戴。”
　　沈珠看也不看，拍马走到乐无异跟前。乐无异一路信马由缰，手上擎着一只偃甲鸟不断摆弄。沈珠问道：“乐大哥，这还是上次那只吗？我看着长得不大一样，这一只要大些，还有钩子嘴，上次那只没有。”
　　乐无异道：“对，上次那只‘翼薄云天一号’是仿着鸽子做的，用来传信。这是‘翼薄云天二号’，仿着猎鹰做的，比一号厉害。”
　　裴青玉哼了一声：“木头做的鸟罢了，也配叫‘义薄云天’？木头懂什么义气？”
　　乐无异纠正道：“不是义气的义，是羽翼的翼。”
　　“翼薄云天……”沈珠又念了一遍，点头称赞：“这名字起得真好！正适合鸟儿叫的名字！乐大哥你真会起名字！”
　　乐无异道：“是夷则起的，我可不会。”
　　沈珠又问：“夷则是谁？”
　　乐无异一笑：“是我的一个朋友。”
      裴青玉道：“名字好听管什么用，能猎野鸡还是兔子？”
　　乐无异尚未答话，沈珠已抢着道：“你没听见是仿着猎鹰做的？猎鹰最会的就是抓兔子！”转头冲乐无异道，“乐大哥，快让‘翼薄云天二号’抓只兔子回来，有人也好闭嘴了！”

      裴青玉白了偃甲鸟一眼：“怎么抓？一堆木头，难道还会用眼睛看，用耳朵听？”
　　乐无异捧着偃甲鸟左右看看：“我刚刚调整了一下导灵栓，这就试试看看吧。”说着将手臂向上一送，翼薄云天二号猛展双翼腾空而起，借着风势几番振翅，越飞越高。
　　沈珠指着鸟儿欢呼道：“乐大哥你快看！飞了飞了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