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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古剑二/乐夏]《古道妖歌》9

      

9.


  乐无异连忙伸手扶住,连连呼唤:“夷则?夷则你怎么了?”
  夏夷则脑中眩晕,四肢虚软,动弹不得。心头明白,他自幼体弱,这数月来连番拼杀,一直提心吊胆,又不停奔波,总未休养,心力体力都疲乏已极,今晚连番大战,消耗太剧,竟有些不能支持。此时无力自主,只得依靠乐无异扶持,等待眩晕过去。乐无异一手揽着夏夷则,另一手扯起袖子去擦他额上冷汗,手背触到他额头,竟是凉得浸手。
  过了片刻,眼前渐渐清明,手脚也恢复力气,夏夷则轻轻挣脱乐无异扶持,低声道:“多谢。”
  乐无异关切问道:“谢什么,你是不是病了?要不你快回去歇着,这里交给我和闻人就好,等办好了我们再去找你。”
  夏夷则摇头道:“白露姑娘之事尚未了结,在下也不能安心。何况在下现在已经无事了,乐兄不必担心。”
  乐无异不悦道:“什么叫‘无事’,刚才要不是我扶着你,你直接就晕在地上了,逞什么强?”
  夏夷则不再答话,当先走下阶梯去,乐无异只得跟上。秘室里燃着不少油灯,十分明亮,两人顺着阶梯向下一拐,赫然便如入了修罗场。只见偌大一间密室,贴墙排满十数只大铁笼,笼上贴满咒符,墙上,地上,铁笼上满是斑斑血迹,数个铁笼里尚有黑影倒伏在地,多半是被灵虚杀害的妖类。正中一张方台,台上绑着一只妖兽,已被剖开肚腹,内脏流了满台,台下血池中浸满尸骨。
  乐无异家世富贵,自幼娇养长大,哪见过这等可怖情形,肚里一阵翻江倒海,立时弯腰大呕起来。夏夷则静静而立,待他呕完直起身来,便道:“此处血腥太过,乐兄可要先出去?”
  乐无异眼泪汪汪地摇头:“说好了要帮白露姑娘找她娘亲,我不出去,我撑得住。”
  夏夷则手捏法诀,向他胸口一点,乐无异立时觉得一股清凉之气包裹全身,胸中闷塞一扫而空。夏夷则道:“在下在乐兄身上施了个清心却秽的小法术,可助乐兄暂时抵挡这里的秽气,不致伤身。”
  乐无异点头道谢,又问:“夷则,看到这样情形,你好像一点儿也不害怕?”
  夏夷则抿了抿唇:“在下行走江湖数年,这样情形也曾见过一两次,进去看看吧。”
  乐无异又问:“你们说白露姑娘和她娘是横公鱼,那她娘究竟长什么样?是跟白露姑娘一样像人,还是像……鱼?”
  夏夷则答道:“凡妖灵修炼有成,便能化成人形,若是身死或者失去内丹,修为被毁,便会露出原形。白露姑娘的母亲若仍是人形,当与白露姑娘相像,若是已遭毒手,横公鱼周身赤红,头上有角,应是好认。”
  两人一道前行,乐无异忍着恶心一一分辨铁笼和血池中尸骨,看了数具,奇怪问道:“这些被灵虚杀掉的妖怪,不是少皮,就是少腿,灵虚不是只要他们内丹吗?剥皮切腿干啥?”
  夏夷则四下环视,口中答道:“有些妖类的皮毛或肢体独具效用,十分宝贵,是以有人便专门猎杀它们,出兽皮毛肢体敛财。”指着一具被剥皮的尸首道,“这是鹿蜀,传闻它的皮毛可令人多子,”又指着另一具被剖开脑袋的尸首道,“那是风生兽,传闻取其脑与菊花同服,共服十斤,可延寿五百年(壹)。”
  乐无异听得瞪目结舌:“那个,就为了多生孩子,或者多活几年,就把它们抓来杀了?”这时他方才明白,为何灵虚剖去桢姬内丹,还要再将它卖入博卖行,自然是为了鱼妇目珠值钱了。
  夏夷则寒声道:“妖在人眼中,何尝同是生灵!”
  两人行至血池当中台上,忽然听那被捆绑剖腹的妖兽低低嚎了一声,乐无异大惊:“它还活着!”
  夏夷则看那妖兽一眼:“大约我们来之前,灵虚正在炮制它,它内丹已无,生不如死。”抬手便将长剑刺入妖兽心窝,那妖兽四肢微微一挣,终于得了清静。夏夷则看着剑尖鲜血,心下惨然,倘若有一日他当真落到那些人手里,不知有谁能给他一个痛快。
  两人细细搜寻一回,并未觅得人形妖物或是横公鱼尸骨,便先行离了密室,返回三清殿中,扯了两个蒲团坐下,稍事歇息。乐无异垂头道:“我是不是错了?就这么放灵虚走,实在……”
  夏夷则道:“既已做了,便无谓后悔。”
  乐无异仍是不甘,握拳狠狠向地下一捶:“可是,怎么想都觉得,太便宜他了!” 
  夏夷则看着乐无异懊恼模样,心中隐隐升起一股羡慕之意,想那乐绍成半生戎马,沙场之惨酷远胜这地下密室十倍,乐无异却像是一无所知,他心地光明磊落,急公好义,却又天真无知,对灵虚那样死有余辜的恶徒犹然心怀善念,可以想见这十数年来定国公是如何慈爱教导,要他立身持正,却又密密相护,竟不肯让他沾染了世间风雨一般。夏夷则不忍再看他自责,于是问道:“乐兄可知何为天劫?”
  乐无异想了想道:“好像在戏文里看到过……是不是天上打雷?”
  夏夷则解说道:“仙与妖修行圆满之前,须经三次天劫,你所言只是第一劫罢了。灵虚既然为地仙,自然已渡‘天雷轰顶’这一劫。”
  乐无异好奇道:“那剩下两次天劫是什么?水淹火烧?刀劈剑砍?”
  夏夷则道:“或许是水劫火劫,或许是情爱纠葛,一切只看天意。但无论究竟是何劫数,以灵虚目下情形,轻则命归黄泉,重则求死不能。”
  乐无异一怔:“哎?那我们没杀他,他说不定反而更倒霉?”
  夏夷则点头道:“正是。如何,乐兄可有稍觉宽慰?”
  “呃……反正也没觉得解气……”乐无异挠挠头,看着夏夷则道,“倒是夷则你,有时候还真是……不知该怎么形容……”一时冷淡,一时体贴,一时拔剑就要杀人,一时又说放了也无妨,他生平还从未见过如此变化多端之人,竟有些迷糊了。
  乐无异是言者无心,夏夷则却是呼吸一窒,如何形容?难道不是“剑意森寒”,“刻薄寡恩”?心头竟极不愿听见这八字自乐无异口中说出来。

  
  所幸乐无异尚未说出些什么,殿外忽然传来人声,闻人羽接应白露三人到了。乐夏二人向众人讲述密室中情形,告知白露内里并无她母亲,相劝她不必亲自去看,白露坚持要去,众人只得陪同前往,亲眼见了密室中残状,更恨灵虚罪恶滔天。白露认出关押她和母亲的铁笼,扑了过去,笼内已是空空如也,白露笼里笼外仔细察看,猛然捡起一支带血发钗,一声惊呼:“这个是……娘亲的发钗!”
  随身之物见血,终究不是好兆头,众人纷纷宽慰,白露紧握发钗低泣道:“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吗?”   
  众人默默离开密室,夏夷则落在最后,将要步上阶梯时,回顾白露瘦小身形,终是心有不忍,出声宽慰道:“生之来不能却,其去不能止……万事皆有尽,非人力所能更改。令堂在时,定然希望姑娘安康长乐,更何况仍有一线再会之机,还请姑娘节哀。”
  白露抚着发钗喃喃道:“我要如何才能让娘知道,我逃出来了?关在这里时,娘亲说,她什么都不怕,只怕我受伤被害。直到最后一刻,她一定都在悬心我的下落……我,要如何告诉她,我还好好活着?如今这样,当真生生死死,也不能知道了……”
  字字句句听在夏夷则耳中,有如钢针刺心一般,任他饱读诗书,也说不出半句宽慰,只得“节哀”二字。顿了顿又道:“在下与家慈亦是遥相阻隔,纵然心如百结、疑惑万端,却无从相见。想来这人世间,总是离别多于相聚,失意多于欢欣……”回想那日惊变,为保性命,他投入渭河之中,上岸后屡遭追杀,又焦急寻访谢衣下落,竟是无暇折回长安再与母亲见上一面。况且此事既出,母亲必被严加看守,处境一定艰难至极,又要担忧他安危,定然夜夜无寐,泪流不已,以她柔弱身躯如何能经得起这般忧思折磨?中夜之时,他每每梦到母亲为那些人所伤,又或者那些人捉了自己威胁母亲,百般煎熬无处可发,眼下与白露同病相怜,心情激荡,竟不由自主说了出来,到后来也不知是安慰白露,还是安慰他自身了。
  白露亦领会得夏夷则开解之意,点头道:“只要活着,便是好的。”
  夏夷则道:“是。此地唯见令堂发饰,未必便如姑娘所想,或许令堂正四处寻找姑娘,也未可知。”
  白露抹去脸上泪水,将发钗包好,珍重放入怀中道:“我会继续找娘,我一定会找下去的!”
  
  夏夷则陪着白露出了密室,众人计议她三人出路。最终由夏夷则与桢姬定下灵契,收服她为仆,今后桢姬便以夏夷则灵力为食,不再为害他人,桢姬隐身告退。素商要陪白露在江陵左近寻找母亲,作别之后亦以缩地之术带着白露离了三清殿。
  六人又只剩下三人,乐无异惆怅不已,闻人羽看不过眼,出声唤道:“人家都已经走了,你怎么还愣着?”
  乐无异分辩道:“我又不是在看白露姑娘!”
  闻人羽故作不解:“咦,我几时说过,你是在看白露姑娘?”
  乐无异被她噎住:“你——看不出来啊,你还会这一招?”
  闻人羽呵呵一笑:“过奖了,兵不厌诈嘛。”
  乐无异踌躇片刻,仍是说道:“这个,我真的不是在看白露姑娘!我只是在想——我说了,你们别笑我哈——人世间,有一聚,就必有一散……要是能一直在一起多好,先送素商姑娘回去,再陪白露姑娘去找她娘……”
  闻人羽不解道:“为什么要笑?”
  乐无异不料她竟如此反应,磕巴了一下:“呃?一般人都会笑吧?”又瞥一眼夏夷则,“夷则那样天赋异禀的除外。”
  夏夷则抱臂当胸,懒得跟他解释,他是不觉得寻常事有何可笑,不是不会笑。

闻人羽摇头道:“不会啊,我也经常这么想。要是苏姐姐不用去秦陵,要是司马百将不用去前线,要是能一直和师父师兄在一起……那该有多好……”闻人羽脸上露出黯然神色,“可惜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。也许真的只有缘分很多的人,才能一直在一起吧。” 
  乐无异赞同道:“对啊,连你和夷则,也都有自己的事,就我是个闲人。” 
  “叫在下‘夏公子’。”方才事急从权,无暇同他多说,眼下清闲下来,才想起这人一路竟是将他表字叫了个理所当然,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。 
  闻人羽噗地笑出声:“夏公子,你真的觉得,无异像是能讲究这些的人么?” 
  乐无异得了闻人羽支持,越加得意:“对啊对啊,我从头到脚,到底哪里长得像能一板一眼管你叫‘夏公子’”? 
  闻人羽又道:“而且我师父说过,连互相直呼名字都做不到的人,是很难成为朋友的。” 
  夏夷则心中一晒,朋友?朋友之间,大约是不会疑心对方“叛师弑兄”的。“罢了。”夏夷则向闻乐二人抱拳道,“此间事已了,劳烦二位告知观中其他道士,灵虚已远游他方,不会再行折返。在下身负要事,这便告辞了。” 
  乐无异立时垮下脸来,叹气道:“唉,就知道你也要走。” 
  见他一脸不舍模样,夏夷则心头竟也生出一丝不舍来,随即便被他拂去。人生在世,身若漂萍,缘起而聚,缘尽而散,又何须多作牵扯。 
  两人亦对夏夷则拱手作别,乐无异对闻人羽道:“忙活了一晚上,我们也回客栈休息吧。” 
  闻人羽道:“嗯,我们先养足精神,再找谢衣下落不迟。” 
  夏夷则一脚才要踏出殿外,忽然听得“谢衣”二字,忙又折返,急急问道:“谢衣?!你们也在找谢衣?!”        
  乐无异一脸惊喜凑上前来:“咦咦咦,莫非你也在找谢爷爷?!” 
  夏夷则点头道:“不错,在下此来江陵,正是为了拜访谢衣……不知你们为何找他?” 
  闻人羽刚要解说,已被乐无异张口截住:“明天再说吧,既然都是要找谢爷爷,说不定我们可以一起走!夏大侠,夏公子,你先回去休息吧,你看你的脸色,白得跟鬼一样。” 
  闻人羽被他一提,留心细看,果见夏夷则神情疲惫,脸色苍白,于是问道:“夏公子可是病了,还是受伤?” 
  夏夷则道:“在下并无大碍,关于谢衣……” 
 “还说没有大碍。”乐无异抢过话头,“明明差点儿就晕过去了。先好好休息一下,明天我们去找你,或者你也可以来找我们,我们就住在城里飞鸿客栈,就这样说定了!”他心头算盘打得响,这样约下,夏夷则今日便不会自行离去,明日还能再见,到时再好好劝说他同路。 
  夏夷则确感疲惫已极,妖力与封印之争犹在僵持,仿佛有千万个小锉子不断在他体内锉来锉去,便也不再勉强,向二人告辞而去。 


       注:

      壹:横公鱼、鹿蜀与风生兽信息来自百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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